编者按
本文作者为名闻京城的散文作家叶稚珊,因照顾患重病的爱人、学者徐城北先生,她不得不歇笔多年。徐城北先生不幸病逝后,她从苦痛中振作起来,最近重新拿起笔来,忆人记事。她曾是民盟中央机关《群言》杂志的编辑,与著名漫画家丁聪夫妇有着很多工作内外的交往,本篇新作生动记叙了其间的一串串感人故事。
遗憾没有一位画家跟在他们身后 画下这张“背影”
【资料图】
为了保护眼睛,我不大看微信,但知道那里很热闹。在热闹的微信之外,怀念起某个人的电话,也怀念那一段电话中互道平安的时光。
有些人永远不会再打电话来了,想起沈峻。
当然是先知道丁聪,后认识沈峻,相识几十年,光阴似水绵延。
早先丁聪的家,距离婆婆家一街之隔,那还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第一次去拜望是奉家长之托,自此结识了丁聪夫妇和冯亦代、安娜夫妇。现在我只对那扇平房的小门有印象,对房间的大小和陈设毫无记忆。八十年代初,我搬到三不老胡同一号院,和先期住到这里的冯亦代夫妇成了邻居。这是一所有很多故事很有名的院子。
丁聪夫妇搬到大慧寺外文局宿舍小小的两居室。我再去已经在晚辈之外又有了一层编辑和作者之间的工作关系。这个家进去时吃惊不小,“层楼叠嶂”的书桌,满是即时贴;转不开身的过道,沈峻的母亲还在,谁都没有活动的空间。当时的国情民情如此,这种几乎没有客厅的两居很普遍。但丁聪的书多,因而显得格外拥挤,对于画家来说过于局促、简陋,幸而他画的是漫画,书桌上腾出书本大的一块地方就可以了。
几十年过去了,我脑子里一直有一幅丁聪坐在进退两难的椅子里侧着身子和我说话的画面。后来他住进了昌运宫的文化文艺界当时所谓的高知楼,那时他70岁了。他说能甩开胳膊在屋子里走路了,真高兴!
这几栋灰乎乎现在看来很不起眼的高层楼,住过于是之、高玉倩、高莽等等名人。这里紧挨着中国画研究院,上世纪八十年代,叶浅予在东城甘雨胡同的家翻修,就是那个他和王人美整天“你说,宁可撑破肚子也不占个盆;我说,宁可占个盆也不撑破肚子”吵吵嚷嚷的家,那个要掏炉灰、要在院子里接自来水的家。
叶浅予住进了中国画研究院。有一段时间,我正在做叶老的自传《细叙沧桑记流年》的后期责编,对他的故事和为人很有兴趣,格外喜欢听他讲没有入书的感情生活细节。叶浅予常约丁聪清晨在楼下紫竹桥边会面,一起走到紫竹院散步。我对他们的“桥头会”很感兴趣,赶过去两次,发觉他们并不多话,走路很专心。叶老走一段还要坐下来歇歇。那时北京的绿化并不好,尤其是冬季,印象中那条通往公园的路黄扑扑的。雪后,矮矮胖胖、年过古稀的丁聪要不时搀扶瘦瘦高高的叶浅予。古稀与耄耋五十多年的交情,丁聪对相识了五十多年的“叶家伯伯”的敬和爱都在这一扶里了。我当时很遗憾没有一位画家跟在他们身后,画下这张“背影”。
不大的书房是丁聪七十岁之后的“宫殿”
丁聪昌运宫的家名为四居室,总面积大约120平方米左右,并不大,不大的厨房和卫生间,放不下大浴缸,小小的浴缸丁聪用不上,他说:“我一进去,水就得出来。”没有专门的餐厅,简易桌子是不能正式待客的。我就在这张折叠的饭桌上和他们一起吃过简单的午餐。沈峻自己腌制的咸肉、雪里蕻和青菜,都是典型的上海人家的当家菜,俭朴却滋味悠长。饭桌上,沈峻得不眨眼地盯着丁聪,软硬兼施地命令诱导“吃青菜!”可她一眨眼一扭头的工夫,丁聪就会夹起白花花的一片肥肉放进嘴里,并示威似的伸直了腰颇为得意,那神情是幼儿园大班的水平。我现在想起,好怀念那时无忧的时光啊!
丁聪、沈峻夫妇在这里度过了他们老年的安逸时光,有多少新老朋友曾在布置得别致、朴素的客厅笑谈。沙发和茶几上都铺着沈峻喜欢的蓝印花布,家常而艺术。墙上挂着黄永玉的“鸟画”,画家黄永玉是丁聪夫妇的至交,深知丁家趣事,于是作画一幅,赠予丁聪夫人,画上画有一只鹦鹉,上题:“鸟是好鸟,就是话多!”善意调侃丁聪夫人。丁聪夫妇甚爱此作,精心装裱,挂于客堂之上。丁聪说是特为“家长”题的词,沈峻说:“才不是,说的是郁风。”
不大的书房是丁聪七十岁之后的“宫殿”。坐在堆满书籍资料的书桌前,他那一脸的满足真让人替他高兴。他生命中被迫残忍荒废的几十年时光终于可以多少得到弥补。有人说“对一个人最大的摧残无过于摧残他的才华”,在北大荒,在湖北干校,在美术馆的库房,他被剥夺了二十多年的时光和才华,然而他庆幸的是“家长”为他保留了一个完整的家。“家长”话多,但从不絮叨几十年的苦累;小丁画多,圆润纯熟的线条中锋芒、棱角毕露。他在这里完成了一位画家由盛而衰的平稳无奈的过渡。他们也从这个幸福、欢乐、简单、紧凑、让人无限留恋的家,分别走向了生命的终结。自此我明白了一个最简单不过的道理:再温暖、幸福、温情的家,也有烟消云散、人去楼空的时候。
他们有条件改善,在刚刚开始兴起购置“外宅”或别墅的时候,价格并不高,很多文人艺术家躲去“创作”。我也问过丁聪,他说:“人活的是人气,我可不愿意去见不到人的地方住什么别墅。”沈峻也毫无兴趣,我对这句话印象很深。也许是因为他们都出身于名门望族,对于所谓的豪宅并没有好奇和渴望,更可能的是他们都忙得安于现状,只要书籍有了安身之地,自己有一间俭朴的书房,懒得再去折腾。
他苦着脸说:“我说我管不了他们你还不信”
丁聪的编制在中国美术馆,按当时的社会“习俗”,单位会不时发一箱鸡蛋或一桶食油,他拿不动了,又没有专车,总是“家长”(指沈峻)骑着自行车或坐公交来取。我的工作单位与美术馆一街之隔,有很多次“家长”约我在美术馆门前见面交接,我一露头她就脆生生抱怨:小叶!你就逼他吧,他想起来就会愁眉苦脸,嘟嘟囔囔“该《群言》的总归赖不掉的”。我会愧疚地给“家长”一个拥抱,实际是耍赖。沈峻对外处事钉铆分明,是丁聪的守护神,也是谢绝过多的邀请和约稿的挡箭牌,但对《群言》,她还是会网开一面。
望着她提着重物离开的背影,我心里被感激压得沉甸甸的,明白此时的丁聪已非“彼时”。现在我才很后悔地想,他怎么那么好“欺负”呢?除了他自行构思的漫画,我还额外给他加任务,让他画这个,让他画那个。让他画周有光、张允和骑车去听昆曲他就画,他说当年为允和姊妹按过笛子,和他们熟,传神并广为流传,我和丁聪说,我们应该收版权费的。让他画城北提筐买菜他就画,那叫一个跃然纸上。后来这幅画竟然被暹罗航空公司做了保胎药的广告在飞机上分发,有朋友拿给我和沈峻看,沈峻笑着和我说:“咱们去和他们打官司吧?”我不停地请他画漫画加人像,城北则是戏画加演员头像,他没有不应的。我们有时伏在他的书桌边“淘气”,他像慈爱的家长满脸笑意。只是女演员不太理解漫画头像和人物素描的区别,抱怨把自己“画得太丑了”。丁聪和“家长”太善良宽厚了!我们太欺负人了!
丁聪有一段时间任民盟中央文化委员会主任,我们以他的名义邀请文化界知名人士召开座谈会,听到是小丁邀请,多大名头的人物都高兴地答应。来到会场,没有人拿他当领导和主持者,只当是朋友聚会,尽情说笑。我悄悄提醒他,跑题了,记录怎么整理?他苦着脸说:“我说我管不了他们你还不信,总归要你们自己再想办法了。”
又有一段不长不短的时间过去了。
丁聪开始说:“该《群言》的总归赖不掉的,可我实在画不出,像便秘一样,我憋了整整一天了。”我心里知道应该体谅耄耋小丁了,可私心还是盼着他的作品。他的作品,是杂志的门面,很多读者说:拿到杂志,先翻到封三看漫画,看漫画首席的“小丁”。盼归盼,对于这个年龄又极其可爱的老人,心里尤其会恨岁月的无情。这是谁也挡不住的,很残酷!有种很奇怪的想法,对有一些人,有名望有地位,甚而至于是自己的亲人,他们的衰老、亡故,也有痛苦惋惜,但会想明白那是生命法则、自然规律。而对丁聪的逐渐衰弱,则有深深的隐痛,心疼!觉得他应该永远是那个圆圆的笑脸,怎么会老去?他还那么天真,他还是个孩子!
离不开“家长”的小丁还是先走一步了
小丁应该永远是那个样子,结结实实,敦厚无邪,乌黑的头发、笑眯眯。然而他真的老了,又病了,圆圆的脸瘦了,说话没了底气,摔倒过两次之后,他走不了路,出不了门,最痛心的是离开了书桌,拿不动心爱的画册……智慧之光在眼睛里消失了,脑子逐渐糊涂。合作多年的陈四益拿给他看他的亲笔画作,他说:“这个画家画得蛮好的。”沈峻守着他,护着他,推着他,直到最后一程。
丁聪2009年93岁时走了。沈峻是他的“家长”,了解他,理解他,更做得了他的主。没有举行任何的告别仪式,谢绝了亲友的探望,也没有给家里小丁的照片放上黑绸带。她在他的胸口揣了一封信:“小丁老头:我推了你一辈子……也算尽到我的职责了。现在我已不能再往前推你了,只能靠你自己了,希望你一路走好……给你准备了一袋花生、几块巧克力和咖啡,供你路上慢慢享用。巧克力和咖啡都是真糖的,现在你已不必顾虑什么糖尿病了,放开胆子吃吧。”这个动人的故事早已为大家所知。我想起一件似乎是在1987年的往事:应该是一个下午,我在办公室接到他的电话,他气急败坏、哆哆嗦嗦:“不行了,你来帮帮我。”我吓得够呛,急急赶往(协和)医院。“家长”也在那里,丁聪尿道结石发作,疼得龇牙咧嘴灵魂出窍,医生请他进诊室,他抓着“家长”的手不肯松:“你一定得陪我进去,我害怕!”
离不开“家长”的小丁还是先走一步了。沈峻像送不情愿上幼儿园的孩子,拍拍他,安慰道:“我们也会很快见面的。请一定等着我。”她郑重托付医院,头也不回地离开,没要骨灰。这也是丁聪的遗愿。现在在丁聪故乡——上海枫泾古镇的丁聪墓里,据说只有丁聪的两颗牙齿、一块开刀时取的骨头和一把头发。(这些是我当年记下的,不知是不是完全属实。因为同年同时我已陷入城北患病的深深焦虑中)。
回到堆满书的家,沈峻说她觉得小丁还躲在书堆里画画。
这真的使我震撼。
“因为有你们这些好朋友的关心与照顾,我生活得非常开心”
城北走后,我体会到了“打扫战场”的滋味。在浩渺的照片海洋里,跃出两张色彩明艳的照片,我眼前一亮:一张是丁聪和沈峻头戴花冠、手捧花束“新婚照”,一张是同样装束背景,叶浅予在他们中间。照片背面有字数行:
十多年前,七十多岁的漫画家丁聪夫妇与前辈画家叶浅予同游漓江,不知道是怎么个契机,丁聪夫妇宣布“旅行结婚”,以补他们1956年结婚时的过于“草率、贫寒”,而叶老也自告奋勇宣布担任“主婚人”,于是三人在船舷拍下这一幅照片。
依时间推想,这应该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或九十年代初的出游照,溢满了靓丽、幸福,似乎他们的生活一路平坦安适。而岁月几曾厚待过他们?历史和现实的风霜雨雪并没有留给他们太多的“现世安稳”,苦多甜少是他们的现实生活。只不过两位“名门之后”都有家族传承的自尊基因和后天磨练出的傲骨,人格的高贵赋予他们终身的一脸平静!
这时有人翻出历史旧闻向沈峻求证,爽气、开朗、乐观的沈峻不恼不躁,应对得极其沉稳,她没有跌入这个漩涡,也没有为炒作提供任何素材,这使我更感受到了沈峻的智慧、胸襟和气场,甚至觉得有些媒体人还是善良的。
但不露声色的沈峻还是大病一场,是肠癌,手术后引起胃部的大出血和险恶的心梗,昏迷,失去意识很多天。但她回来了,恢复了。事后她只对关心她的朋友们说是“病了一场”,很多人以为不过是一次重感冒,顶多是由此引起的肺炎。病好之后,她每个星期都会给我打来电话,聊几句家常。我觉察到她是在以这种方式对开始进入漫漫辛劳伴病长途的我表达慰问、指导和关怀。她一再明说或暗示地提醒我对日后生活的艰辛要有思想准备。日后经年,我体会到了她的良苦用心,更体会到了她以高龄侍候丁聪的辛劳。她然后在电话里说:“现在自由了,我要到处玩儿去。”
她玩得真开心!岁末总能收到她自制的红色贺卡。她说:“我们的老朋友走得差不多了,他们都到另一个世界去聚会了。”
“因为有你们这些好朋友的关心与照顾,我生活得非常开心。从贺卡的照片上可看出,我说的是实话。”
有一张,是85岁的沈峻一身标准的滑雪服在雪山的滑雪照,上面写着:“生活始于八十五。”有一张,是86岁的沈峻全副武装在激流中漂流。还有一张,是87岁的沈峻戴红帽穿红衣,在白雪皑皑的森林里跳跃。
直到她的后事全部料理完毕,很多朋友才知道她走了
2014年初,她在电话里平静地告诉我,她查出了晚期肺癌。我惊讶地问她怎么治疗,她说医生建议做手术和化疗。“我这么大年龄了,不愿意再去受那个苦。”她只愿看看中医喝喝中药,“没有好办法就算了,我不治了,到处去玩儿。”她说想去一次台湾。
我的一位朋友很仰慕她,家里又有专门的大餐厅和专职厨师,他一定希望我能请沈峻到家里一起吃顿饭。沈峻爽快地应允。大家事先约好一定要让她高兴。结果她比我们想象的乐观多了,看到朋友家的环境高兴得不得了,一眼望到窗外能看到《人民日报》社,脱口而出想请九十高龄的谭文瑞先生也来,朋友立即开车带着沈峻硬是将正在家吃饭的谭文瑞老人接了来。一整天她都很兴奋,我却心中不安,总是在她不察觉的时候侧面观察,但一点也没看出她有所掩饰或强颜快乐。她衣着素朴、清爽,脖子上系着标志性的丝巾,发型、笑意甚至体型都一如新婚时的照片。容颜老去却依旧充满生命力,没有长期照护病人的疲累和高龄的迟钝。
我当时就想,一个女人,能数十年不改变发型装束,应该是没有为此等事费过心,坦然自信和高贵是骨子里的。我不相信这便是最后的一聚。我怀疑,是医生误诊了。直到太阳西坠依依不舍,我们拥抱后笑着分手。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沈峻连续每天打来电话,兴奋地问朋友的背景,表达她的喜悦之情。她常有二流堂老友记的高端聚会,为什么会对这次寻常一餐津津乐道?我有些诧异。
她一直自己骑着自行车去医院,她拒绝所有人的照顾探视。
她对死亡没有一点恐惧,她觉得她挺够本的。
和丁聪一样,沈峻去世前叮嘱:什么追悼仪式都不要办,什么人都不要告诉。直到她的后事全部料理完毕,很多朋友才知道她走了。
这对欢乐的夫妻团聚了,只有上天知道他们都曾经经历过多少磨难!
我敬重他们对生活的态度,敬重他们对生的珍视,敬重他们对死的从容,但我真舍不得这个世界上没有了这样两位老人。
脑海,真也就是海洋,记忆的海滩被一波波的海浪冲刷,但总有些人和时光让人终生不忘。
我还是怀念着沈峻的电话,怀念那爽朗、大气的嗓音和语气:“小叶,我告诉你……”
眼前闪动丁聪笑面佛一样圆圆的脸,沈峻那戴了一生的丝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