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被“物”所包裹。我们会经常思考“物”存在的价值吗?还是利用“物”有用的成分,用完之后又将之抛弃?我们与“物”之间的关系,是良性互动,还是一个相互牵制或被牵制的过程?这其中有各种复杂的关系,在日常生活中可能不被在意。
我们早上起床会把床铺好,握着牙刷刷牙,抄起锅、碗、瓢、盆做饭,用勺子、盘子吃饭,穿上衣服出门,乘坐公交车,抓住把手,上班之后打开电脑,拿起纸张……大家想过这些物与自己的关系吗?
即便并未思考过这些问题,但你的动作,却从来正确无误。这说明,每天都在固定地接触这些物,我们对使用多大的力道与其发生关联,异常清晰。我们被固定在物所营造的氛围里,衣、食、住、行,所有的发力特征,都因物的存在固定在一个范围内,并且几乎不会超过这个范围。
(资料图)
要是故宫博物院的《清明上河图》,各位有机会亲手接触它,从头看到尾,又如何拿起,如何展开?它是被万人景仰的国宝,但在成为公共财产之前,它也是私人物品,被一代代人用手传递下来,重新题跋,拆散,再多次装裱。它是与人反反复复交流之后,才成为今天这样。这些物品在古代,作为代表生活秩序的重要物品,也一定会被具体的人、具体的行为所对待。
换作今天,则是另外一种情形。我曾经乘火车从杭州至上海,途经某站,进入车厢的,全是身着汉服的年轻人。我感到丝丝怪异,那些物品并不属于这个时空。它们虽好,可不经过转换,无法与今天的环境自然融合。今天,我们能用几十万元唐代的钵作为日常用品吗?当然不可以,它是文物;当然也可以——为什么我们的生活不能丰富到,让文物成为其中的一部分?问题不在于能否使用,而在于生活、行为、个人与物之间,能否建立起良性的关系。否则,人、物关系变得扭曲、紧张、不自然,随时可能出现崩溃。
我也会建议,一定要抓紧机会,体验与日常生活不一样的触感。看不到更美好的艺术作品,我们的眼睛就得不到进化;吃不到让灵魂都觉得升华的食品,我们生命的维度就十分有限。触碰文物当然很难,但如果有机会,那就保持好心态,遵循正确的行为,平静地去触碰美好之物。人与物的关系,远远丰富于三点一线式的简单、狭隘。生命的维度,是可以被拉伸的。
如果家里塞满了东西,你会扔掉什么?你会先判断它们有用无用,最先扔掉没用的东西。但什么是有用、无用?
判断有用、无用的本质,在于为什么要创造物。物分两种,自然物、人造物。自然物是空气、阳光、山川、河流,我们主要讲的是人造物。它是人欲望的物化。人造物是为了满足人的欲望而存在。
人可以只生活在纯粹的人造物环境中,完全脱离自然物。当我们离自然越来越远的时候,某种在物中的体现,即我们的行为准则,已越来越多、越来越明确地被人造物所拘禁。当物成为人类欲望的物化时,就会区分为有用和无用。
人、物之间,有一种更先进的方法,就是减少拥有物,也会随之减少垃圾的产生。但是如果减少拥有物,会降低生活品质,又不可行。因此,物的现代性,有一个标志,就是你尽可能减少拥有,但生活品质并不降低。它与现代艺术类似,极端乃“什么都没画,什么都没缺”。地球无法承受这么多人的欲望。只有当人类觉悟物的价值何在,它们的现代化,人、物关系才能不断良性互动。
我是一个爱捡垃圾的人。就我的经验看,带孩子去捡垃圾,没有哪个孩子不乐意。捡垃圾不一定非得是在垃圾桶,中国的城市化进程太过迅猛,可以去野外的工厂或废弃的城市。那里有大量的被抛弃物。
实际上,垃圾是你生活的痕迹。现在有垃圾考古学,收集垃圾,可以复原一个人的生活。我捡垃圾,并非好奇他人的生活方式,而是关注到物品一旦失去使用价值,被当作垃圾扔掉时,这个物就成了它自己。它脱离了与制造者、购买者的关系。它是它自己的时候,就拥有了特别的美感。你正视它的美感,人与物的关系,就会发生转变。物还是同样的物,但物有用、无用的概念已变。这样讲,捡垃圾会让你看到有用、无用背后,物的价值。我挺爱站在垃圾堆里,浮想联翩。
人和物,谁是谁的主人?
大多数人会想,我是物的主人。但我们的生命,是被极少的物所包裹。我们消费的物,看似多样,实则有限。从出生到死亡,我们使用物,与物产生关系,物背后所有成为物的逻辑,控制了我们的行为。我们正使用的电子屏幕,以屏幕的方式,展示了这段时间中国政治、经济、文化的关系。我们研究屏幕,就等于研究当下中国社会的一个切片。
人和物谁更重要?毋庸置疑,是人重要,但人已经被物牢牢控制,怎么变得更重要?人才是这个关系的重心。我们可以理出一个主要的线索:制造物,创造物的人,或创造物的逻辑,实际上是通过人使用物,来规范人的社会地位与生活行为。
前阵子去看一个官窑瓷器的拍卖会,物品确实精美,但我看不到人,读取不到物背后的、人的信息。一本书的背后,是作者、译者,是所有让它变成美好之物的人付出的情感、心血、时间、空间。物,是我与物背后的人之间的中转站。如果能通过物,读懂物背后的人,这才是我觉得物最美、最有价值的时候。尤其是一个艺术品,即便物的制作者已离开人世,但是他的灵魂,对技术的理解,对未来即将触碰此物的人的心思,如果还能停留在物中,被我所读取,那真是美妙无比。
比如,中国书画装裱,从宋代开始,讲究的就是“天比地大”,很像排版,上面是天,下面是地,上面比下面要大,即是规矩。大家遵循这个规矩就好了。但有一天,我在网上突然发现有个作品的版心,居然“地比天大”。它的版心特别靠上,严重不讲规矩。我立刻明白了这名装裱匠人的心思。因为作品画的是月兔,天上的东西,匠人便把版心上挪。这说明什么?第一,他懂这个规矩;第二,他敢打破这个规矩。一个文化人、知识分子敢打破规矩,不算奇怪,但一个装裱匠人敢打破规矩,而且在一两百年之后,被我读取到。我觉得他就是茫茫人海中,闪光的那个人。
理解物,美即诞生。我特别喜爱触碰古老的东西。一件陶瓷作品,从一团泥土慢慢成型,你触碰它时,可以感受到工匠在制作过程中的决心、失败、懊恼,最后他克服自己的犹豫,让它成为一件伟大的艺术品。你闭上眼睛感受它,会发现一股无比真挚的暖流,从内心涌出。美不仅仅是视觉的,更是全身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