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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世界都在怀旧,法国人也不例外。
最让眼下这一代观众难忘的,自然是承载他们童年记忆的上世纪80年代,这其中也包括《巴黎夜旅人》的导演米夏埃尔·艾斯。一如《好梦一日游》里妄想“穿越回过去”的丹尼尔·奥图耶老爹,艾斯也想通过这部作品来复原40年前的巴黎,浪漫、神秘、诗意,同时又带有几分脆弱,几分伤逝,仿佛翻出阁楼里尘封多年的旧录音带,让自己渐渐淹没在朦胧的夜色之中。
这种记忆是私密的,同时又是可以共享的。法国人的固执在于,哪怕是专属于家人和亲友的个人情感,他们也并不回避时代变革划过的痕迹。从影片第一幕起,《巴黎夜旅人》就有着特殊的人文主义底色,一个历史影响深远的集体印记跳动在银幕上——1981年5月10日,密特朗当选法国总统,左派第一次通过和平选举的方式掌握了政权,为这个具有革命传统的西方国家拉开公有化和福利化的大幕,资本家们胆战心惊地打开窗子,看看埃菲尔铁塔是否还矗立在塞纳河边。那一夜,大街上满是代表社会党的红旗和红玫瑰,伊丽莎白一家人穿梭其间,没过几年,年纪一把的妈妈第一次开始出门工作了,被政治运动鼓舞的姐姐也要搬出去自己住了,未成年的弟弟马蒂亚斯则爱上了流浪的外省少女……大家似乎都在拥有着明天,却难掩终将离别的感伤。
当然,这种政治性的时代背景和重大事件也是一闪即逝,并不急于跳到前台,而是藏在不同画幅的16毫米胶片和貌似无意的对白之中,被缓缓驶过巴黎的地铁带走,就像艾斯的上一部作品《阿曼达》,那场虚构的恐怖袭击也是一笔捎过,但唤起的是两代人之间的依依不舍和抚养责任。可以说,这种“由外而内再到外”的情感叙述方式,被艾斯从《阿曼达》延续到了《巴黎夜旅人》之中,在这部情节和人物关系极其简洁的影片中,夏洛特·甘斯布饰演的母亲伊丽莎白,一直用自己力所能及的坚强信念,来守护自己的家庭、自己的孩子们,以及不期而遇的“孤女”塔鲁拉。这本身也是在贯彻法国人,尤其是左翼知识分子所倡导的“平等”和“博爱”。而接受伊丽莎白一家人救助,情感上也有所触动的塔鲁拉,则始终保留着“自由”的原则。这个略显土气的外省女孩,一直用流浪来保持真正的“夜旅人”身份,同时也要承担独自活下去的风险,就像《圆月映花都》的女主演帕斯卡·欧吉尔,说不定哪一天,就在青春绽放的年华里猝然离世了。
这就是生命的脆弱感,导演艾斯轻轻点一下,看似岁月静好的生活,并不会一成不变地保持下去,银幕上如此,生活中也一样。十几岁的塔鲁拉、马蒂亚斯并不能真正体会到,他们会在温暖的房间里燃烧激情,也会不小心跌入冰冷的塞纳河中,但他们还年轻,有的是时间来反省和回味。
伊丽莎白则不一样,即便常年没有外出工作,但年龄见证了她为家庭和子女做出的牺牲,因乳腺癌做的切除手术痕迹,就是这种付出的证明。而眼见同样十几岁就来巴黎闯荡的塔鲁拉,更让她想起自己也是16岁从南法的拉罗谢尔来到首都,相似经历的同情之余,又产生了“假如我当初换一种选择”的自问自答。所以,当伊丽莎白遭遇婚姻失败之后,毅然决然地重启了自己的职场和情场,打两份工、搬出前夫的公寓、爱上另一个男人……111分钟的影片里,自觉“感性主义”的伊丽莎白,只是在自己父亲面前才显露出无力感,大部分时间里她还是表现出一个母亲的坚强、淡定和洒脱,这就是上世纪80年代的法国女性。
对于影片中的两位法国女星,夏洛特·甘斯布和艾曼妞·贝阿,不论是本土还是海外观众,都是如此的熟悉。法国顶级电影学院La Fémis毕业的艾斯,当然知道如何用好这两位风格迥异的法国美女,哪怕她们都有属于夜晚的魅力,都有夹着烟的优雅侧影,甘斯布似乎是更早沐浴在晨光中的那一位。说来,60后的贝阿比70后的甘斯布要大上8岁,但两人真正成名都是在上世纪80年代中期,也参与构建了法国人的集体回忆:贝阿1985年出演了莫利纳罗的《好好爱我》,彼时的她已是美艳不可方物;而还没长开的甘斯布,则直接主演了《不害臊的姑娘》——谁叫她是“歌王”塞尔日·甘斯布和“女神”简·伯金的女儿,打小就跟着父亲上了电视和歌坛,早早就被法国观众们所喜爱。
在《巴黎夜旅人》中,这两位女演员实际上是在饰演她们上一代的女性,其中已经发福的贝阿更令人感慨,她饰演的深夜电台主播旺达气场逼人,同样烟不离手的她,轮廓中更多了份凝刻在旧时光里的“固执感”。而甘斯布,则越看越像她的母亲伯金,她的笑容是如此慈爱,眼神里闪着忧郁,声音又是那么温柔,甚至羞怯,听着她在话筒旁低语的一刻,仿佛是巴黎的“夜之女神”降临凡间,正在为所有迷途的旅人搭建一座心灵的港湾。
除了法国美女,艾斯当然也知道该如何选用经典电影和金曲香颂。马蒂亚斯和塔鲁拉在剧组中化身“路人甲”,公交车上虚虚实实的对话,以及兄妹三人偷偷溜进电影院,去看《圆月映花都》的一幕,都是在向新浪潮、里维特、侯麦和整个电影史致敬。而乔·达辛的那首《假如你不曾存在》,更是法国人心中无可替代的怀旧背景乐“假如你不曾存在过,我想我会发现生命的真谛,只是为了创造你,凝望你”,优美的旋律,配上当时流行的电子合成器,傍晚依稀的剪影、清晨射入窗户的阳光、十五区的那些“未来风”的高层建筑,混合着薄雾和烟色的浅焦、空镜……怎能让人不怀念40年前的巴黎。
可在导演的心中,这一切又不只是眷恋,还有一种“在路上”的淡然,就如同15岁的马蒂亚斯自创的诗句,他终究是要踏入成人世界的,打两份工的妈妈也有权去追求自己的幸福,收拾完自己的房间,带走剩下的唱片,就不得不和那个年代挥手告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