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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世界我看过的侦探小说里,最喜欢《梅格雷探案》,作者是比利时的乔治·西默农。他这一系列小说的好处,是从来不把破案当破案写。我对每一单的凶案死的是谁,是谁干的,其实不在乎,在乎的是探案过程当中,梅格雷这个探长到处去找人、问话,到处喝啤酒、吃早午晚饭,乘哪路电车,去哪条街道,上什么样的电梯……从这些描述里,可以闻到的是巴黎这座城市的味道,而不是案件的味道──案件完全被淹没了。对于一位探长来说,办案是他的日常生活,没有什么好惊奇的,有案件,他就跟老婆说一声,今天晚上晚回来,或者不回来,他老婆也很恬淡面对这种常态。让我喜欢的,就是这种日常生活中的城市漫游,做什么事并不重要,主角漫游带给读者的城市图景,才是我想看到的东西。
这大概就是我现在读小说的爽点。其实故事无非是那些,如果按普洛普分析民间故事模式的搞法,大抵都是些套路。比如今年读的止庵《受命》(终局版)与孙甘露《千里江山图》,我就不在乎其中的复仇与谍战故事,尤其“爱上仇人的女儿/儿子”,总让我皱起眉头。管你是叶生还是叶桃,是陈千里还是顾千帆(乱入了),看过就看过了,也没什么好共情的,大段的心理独白与犹豫不决,完全就是给倍速与二创准备好的可忽略段落──如果我想探索人性,那还不如去看非虚构,像《刑事辩护人》《被抹去的一家》那种。
止庵在对谈时说,他很想在叶生几次去找陆冰锋的某一回,让陆冰锋正好在理发馆里。他想写写理发馆,因为“那时候的理发馆跟现在的发廊完全不一样,现在没人了解那时理发馆怎么理发”。后来觉得还是让俩人见面一直在同一个环境中更好,就忍痛放弃了理发馆。六国饭店也是被这样放弃的──让男主角去同仁医院要经过六国饭店,太绕了。或许就故事论故事,作者是对的,但对于我这样的读者,就宁愿他写写理发馆与六国饭店。张北海的《侠隐》就是这么干的,李天然复仇不像复仇,倒像北京城导游。姜文在《邪不压正》里让彭于晏在北平的屋顶上奔跑,寄身于钟楼,又成就了一番城市的另类奇观。
《千里江山图》里陈千里刚到上海,接头地点就是一家剃头铺,热毛巾,白围布,放倒椅背的理发椅,剃头师傅拎着烧水壶,站在店门外。给顾客看理发的后脑勺的小镜子,成了监视外面环境的工具。《千里江山图》是谍战小说,但孙甘露将旧上海(还有旧广州)吃得很透,接头、交通与奔逃,都在城市环境里进行。像这样的描写在小说里俯拾皆是:
陈千里放慢脚步,调整呼吸,头脑开始思考,突然有了一个主意。他没有跑向外面的马路,反而去了学前街,从学前街弄口进了普育里横弄。他转进直弄,顺着直弄穿过两三排房子来到弄堂口。外面是蓬莱路,卢忠德的书画铺就在弄口左侧。(第309页)
这一次逃亡,值得专门画一幅局部街道图来配合。碰到这样的段落,我会精神一振,像识字不多的小学生,手指慢慢划过每一句话,停在每一条街道名与方位词下面,脑子里拼命想象当时街道的方位与场景。我不太关心人物的命运,他们的归宿早已注定,还是沿着文字冲进我脑海中的城市,有着更大的想象空间。可我就这样把小说读成了互动游戏。就像朋友邱小石读国外游记时,总是挂着Google earth,我手边也总是备着城市的老地图。
能帮助我重建城市想象的元素,除了地图,就是物价。地图的变化是缓慢的,拿一张1950年代的地图去想象1930年代的上海,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除去换掉的一些路名。但物价就不行了。尤其是变乱的时代,两三个月就面目全非。而且很少有人会在小说里记录物价。像《千里江山图》读下来,除了知道贱贵得离谱的(如广州用茶渣煮茶的茶铺每碗只要五分钱,茄力克香烟一罐要一块大洋),几乎看不到物价的信息──也未必不是资料中难于寻觅之故。也有的作者有意不去写物价,如写《未央歌》的鹿桥(吴讷孙),他的说法是:
写这种小说更怕为身边的变化带着跑得喘不过气来。战时跑得最快的是物价,与日常生活最难分开的也是物价。为了一定要另创一个比较永恒的小说中的世界,我想只有用风快的刀一下把两个世界割开。《未央歌》的世界里货物用品有质无价。全书没有一次提到钱的数目……否则这么一本以情调风格来谈人生理想的书为通货膨胀记起流水账来,文字还干净得了么?人物性情还能明爽么?昆明的阳光还会耀眼么?云南的风雨还能洗脱心上无名的忧伤么?
好吧,他有他的理由,但是作为读者我很不开心。我宁愿去看《寒夜》《第四病室》,那里面有草纸与蜡烛的价格,再跟人物的收入一比较,小说中的日常一下就活起来了。
《受命》里有不少1985年北京的物价信息,如“冷面一斤八毛;馄饨一碗一毛四;烧饼每个五分,收二两粮票”。作者甚至让男主角想起从前读过一篇小说,描写一对青年男女在一家饭馆里初次见面,点了两碗馄饨,男的正在谈文学,女的忽然打断他说,馄饨少给了一个。“作者意在贬损那女人境界低,过分实际。现在冰锋却觉得,计划馄饨个数的女人生活态度不无可取之处,而高谈阔论文学的男人未必多么高尚。”(第186页)物价对人物生活的限制与调拨,对于高唱不食烟火文艺时代的怀旧情调,也是一种解毒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