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琴是我国传统独奏乐器中极有特色的一种,也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弹拨乐器之一,至今已有三千年历史。一如“河”曾专指黄河,“琴”本专称,有“瑶琴”“玉琴”等美称,若从其制造材料及形制特点着眼,则又被称作“丝桐”“七弦琴”。近代西乐焰炽,为与钢琴相别,才加一“古”字而称“古琴”。
八音广播 琴德最优
在中国器乐演变与发展史中,琴是特殊的一支。作为乐器,弹琴者多为文人士大夫,以独奏为主,和自娱自赏、冥思、个人修养以及挚友间的情感交流密不可分。正如明代重要琴学著作《溪山琴况》所说,琴乐应“合乎古人,不必谐于众也”。从文化地位而言,历史上能与琴并置、在演奏中相互配合的乐器,也只有上古之瑟、中古之阮与近世之箫几种。这是一种孤独的乐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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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时,琴也被视为一种礼器,并被强烈道德化,成为一种文化符号。从《礼记》所言“士无故不撤琴瑟”,到《白虎通》明确的“琴者,禁也,所以禁止淫邪、正人心也”,琴被视为君子修身之器,与教化相关。《史记·孔子世家》载:“后世因庙藏孔子衣冠琴车书,至于汉二百余年不绝。”琴作为夫子遗泽的重要见证,与衣冠、车、书等一起珍藏。东汉桓谭《新论·琴道篇》中,更把琴上升到近乎神圣的地位:“昔神农氏继宓羲而王天下,上观法于天,下取法于地。于是始削桐为琴,绳丝为弦,以通神明之德,合天地之和焉”;“八音之中,惟弦为最,而琴为之首”;“八音广播,琴德最优”;“神农氏为琴,七弦,足以通万物而考理乱也”。
如此“圣人之器”的观念,自汉代树立以来,影响深远。“左琴右书”成为士大夫居家的标准形象,“剑胆琴心”,则是人格精神的理想境界。到近代,《今虞琴刊·从现代音乐上论琴》还说,“琴这个东西,说它是音乐可以,说它不是音乐也可以。因为向来弹琴的人,就不肯把琴看做一种艺术。说它是合乎道的,应该拿来修身理性、导养延年的。”可见,琴不只是种乐器,它已构成一种文化形象,深入中国人的精神世界。
九霄环佩 大圣遗音
琴的“来头”不小,除了桓谭提到的神农,还有“伏羲氏削桐为琴”以及“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风”的传说。这固然是想象先王治道而附会的神话,也可见琴的起源之早、文化地位之高。在《诗经》中,“窈窕淑女,琴瑟友之”“琴瑟在御,莫不静好”“我有嘉宾,鼓瑟鼓琴”“椅桐梓漆,爰伐琴瑟”,从《风》到《雅》,大量诗句都提到了琴。钟仪恋楚,援琴而寄南音,感动了囚禁他的晋国人,并得释放。事见《左传·成公九年》,南冠楚囚的成语便源于此。从这些距今近三千年的文献记载看,琴在此时已存在了相当的时期,在当时的音乐、文化生活中扮演重要角色。而且“椅桐梓漆,爰伐琴瑟”,是说用桐木、梓木、漆树等材料制琴,桐木为面,梓木作底,施以生漆,材料的选取与我们今日斫琴没有什么区别,制琴的工艺已很成熟。
目前可见最早的琴器实物,为2014年湖北枣阳郭家庙曹门湾墓区出土,距今已2700多年。稍晚的曾侯乙墓、以及汉代马王堆等墓葬中,也有大量琴器出土。地下文物与传世典籍印证,更能让我们窥见琴在当时礼乐世界中的活跃。不过,此时的琴构造较原始,发音腔只有琴体的一半,弦数也未固定,形制与今不同。我们今日能看到最早的与现代器物一致且依然能弹奏的实物,是十余床唐代的琴。经历一千多年的时光,这些琴器仍完好如初,能作日常使用,声音也更沧桑古雅,真可谓奇迹。要知道,现存最古老的意大利小提琴产于1560年,相当于中国明代嘉靖年间,其存世时间与唐琴相比,不过三分之一。
此次中法两国元首松园雅叙,便有琴家李蓬蓬女史携一床制于至德丙申的唐琴“九霄环佩”从容按弹《流水》,奏响千年古韵。至德是唐肃宗的年号,丙申为至德元年(756年),是安史之乱时肃宗即位改元的第一年,至今已1267年。值得一提的是,至德丙申唐琴,经无数战乱灾荒,现存世三张,除此“九霄环佩”外,还有两张“大圣遗音”,一在故宫博物院,一为王世襄旧藏。唐物千年,流传至今而风采依旧,宝爱歆叹之余,也可见琴作为重要礼器,应曾在皇室庆典中成批制作。
清微淡远 减字天书
琴器之外,重要的是琴乐。今日“曲名同而谱本不同的谱存琴曲,数达三千以上”,分布在尚存的一百五十余种古琴曲谱、谱集中。从最严谨的文化角度探讨,中国传统音乐中拥有完整历代乐谱及文献,且尚能略按原貌演出的音乐系统可能只有昆曲与古琴,二者也正是我国最早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名录收录的两种“人类口头和非物质文化遗产”。与属于舞台艺术的昆曲不同,琴从性质上有别于俗乐。《溪山琴况》所谓“琴之为器,焚香静对,不入歌舞场中;琴之为音,孤高岑寂,不杂丝竹伴内”,从演奏场合与声音特质的角度,强调琴乐的独特、清高,在很大程度上与其他音乐门类隔离,不出现在民间娱乐场所,而只在文人书房及山水间演奏,偏重展示个人修养,并意与知音分享共同感受。它的演奏是一种高雅和身份的象征,一种属于贵族和文人的精英艺术,而不是面向大众的表演艺术。这样独特的文化定位,及历史上不断的积累和强化,影响、造就了琴清微淡远的审美取向。
如此审美追求,并受琴器音响特质影响,琴产生了独特的记谱形态——减字谱。琴有七弦、十三徽,有效振动弦长达一百多厘米,发音腔长及全体,音量不大,但声音坚实,有厚度而余韵悠长,如罄如钟,具金石韵又内敛。通过左右手数十种不同的拨弦方式,可奏出四个八度的音。其演奏有三种基本音色:散、按、泛。“散”是空弦发音,刚劲浑厚,常用于曲调中的骨干音;“泛”指泛音,以左手轻触徽位,乐音轻盈,多奏华彩性曲调;“按”为左手按弦发音,移动按指改变有效弦长,从而改变音高。由于琴的音色和音量变化复杂精微,同一音高可在不同弦、不同徽位用散、按、泛等不同方法奏出,指法不同,音色也就不同,若不记明弦序、徽位和指法,则弹奏者无从下指。所以琴的记谱,从一开始就以记写按弹方法为主,不记曲调。
最初的琴谱是文字谱,用文字记写音阶及操琴手法。现存唯一文字谱是唐人传抄南朝梁代的《碣石调·幽兰》,首句“耶卧中指十上半寸许案商,食指中指双牵宫商”,十九字只说得两个音如何弹。这样记谱,详则详矣,难免繁冗,记写和阅读都不方便,“动越两行,未成一句”,弹奏前得先研究说明文字,弄清按弹顺序,才弹出简短的一个乐句,进而摸索曲调的情趣。初创于唐代曹柔,成熟于宋、明的减字谱,正是在文字谱基础上,将文字谱中一个或几个音的记述语句,缩减、组合成由各偏旁部首组合成的方块字。一个减字,包含弦序符号、徽位符号和左右手指法符号,四个部分综合起来说明这个音该怎么弹。《幽兰》首句,按照吴文光的释谱,写为减字如图所示,识者一望便知,是左手中指按在二弦九徽六分处,右手食指与中指以“牵”的手法弹响一弦散音与二弦按音。
这种缩减,被贾宝玉呼作“天书”,却不减原来文句信息,比原来记谱更明白,一目了然。而且这样的指法提示,准确标注了琴乐在多种律制中交相使用的现象,甚至如査阜西所说,弹琴者即使“不知音阶为何物”,“无须认识音名,更无须辨认正声和变音”,只需按减字谱记录的弹奏方式按谱循声,便能“自然取得各音的音准,深入到变音”。
琴为心声 知音难得
减字谱只记录曲调的按弹方法,并未直接写出曲调,谱面上看不出旋律和节奏的发展。虽说能“按谱鼓曲”,也不过以减字谱作为摸索曲调的提示。故琴人对谱按弹新曲,也称“打谱”,需如猎人在森林艰苦地搜寻打猎一般,据谱反复弹奏、琢磨,直至句读清晰,其中最费时费力的便是琴曲中节奏的安排。虽说减字谱中指法动作的编排也暗示大致的节奏,但毕竟是一个“骨架”,高明的琴家在以自己的“血肉”理解、填充其间的空白时,将充分展现他的性情、气质、学养,自身的演奏风格和创造能力也将在最后呈现的琴曲中得到流露。同曲而形态各异、各有精彩,传统琴人得以寄情抒怀,切磋交流。琴乐的千姿百态与流动传承,以及地域性琴派的发展,也因此得以实现。法国布封说,“风格即人”,无风格则无以“立人”。艺术的道理是相通的,这种对风格的追求,以及琴艺与人格的循环,是如此艰难,难怪人们要相信琴为心声,可以将琴代语,同时感叹知音难得。
不过,“七弦为益友,两耳是知音”,再孤独,也有琴相伴。“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这是阮籍的咏怀;“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这是王维的抒情;“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又是刘长卿的慨伤。陶渊明蓄无弦琴,风雅脱俗,境界自高,但未知琴艺如何;欧阳修则说“平生患难,南北奔驰,琴曲率皆废忘,独《流水》曲梦寝不忘,今老矣,犹时时能作之”,可见操弄之勤,痴爱之深。至于夫子厄于陈、蔡,七日不食而弦歌鼓琴未尝绝音,则无疑是绝境中坚持信念与尊严最为动人的一幕。“弦歌不辍”也因之成为困厄中努力撑持,坚持文化传承的绝佳写照与象征。
1941年,老舍在昆明龙泉村听了琴,在《滇行短记》里这样写:
“相当大的一个院子,平房五六间。顺着墙,丛丛绿竹。竹前,老梅两株,瘦硬的枝子伸到窗前。巨杏一株,阴遮半院。绿阴下,一案数椅,彭先生弹琴,查先生吹箫;然后,查先生独奏大琴。
在这里,大家几乎忘了一切人世上的烦恼!
这小村多么污浊呀,路多年没有修过,马粪也数月没有扫除过,可是在这有琴音梅影的院子里,大家的心里却发出了香味。”
弹者本着忘怀乱离的心境,听者沉迷琴音,聊以忘忧。带着古老文化韵味的琴声,在家国破碎的战争年代,为这些漂泊西南天地间的琴人与听琴人带去些许慰藉。
传统琴谱的开篇介绍中,常以清灵的泛音象征“天”,厚实的散音象征“地”,悠长如人声吟哦的按音象征“人”,认为弹琴就是天、地、人之间的一种交流。“丝桐合为琴,中有太古声”,悠悠琴声已传承数千年,并将继续流传下去。让我们从聆听一首首风格各异的琴曲开始,一起走进传统中国天地神人共在的古琴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