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是个圈,时尚也是。兜兜转转,年轮一般,鲜活的死去,死去的复活,周而复始,生生不息。今天的故事要从一个靠杨贵妃的靴子致富的老太太讲起。

杨贵妃的靴子


(资料图)

安史之乱爆发半年之后,天宝十五年(756年)六月,唐玄宗一行凄凄惶惶地逃到马嵬坡(今陕西兴平以西),护驾的禁军将士饥疲不堪。胸中愤懑的官兵们口出怨言,不满情绪指向杨国忠兄妹。禁军官兵拒绝前行,说除非杀掉引起“安史之乱”的元凶杨国忠,否则不愿护驾幸蜀。军中怨气冲天,兵变一触即发。哗变的士兵将杨国忠围了起来,有人手起刀落,将杨国忠诛杀。杨国忠的儿子也惨遭杀害。但是只杀了杨国忠父子,不足以平息士兵们的愤怒,他们还要杀掉杨贵妃。唐玄宗不忍心,看向了身边的高力士。

高力士也劝玄宗杀掉杨贵妃。唐玄宗只能沉默。这个年近七十的大唐天子,此刻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他只能沉默,高力士引军士将杨贵妃带至行宫后佛堂,用一根白绫将其缢杀。史料没有记录杨贵妃死后的事,但是传说从此刻才开始。五十年后元和初年,白居易写了下千古名篇《长恨歌》,唐玄宗和杨贵妃的故事,开始在文学作品中潜滋暗长。而在李肇所撰的《唐国史补》中,记录了马嵬驿的一位老太太靠杨贵妃靴子致富的奇妙故事。杨贵妃死后,这名颇有商业头脑的老太太,收藏起了杨贵妃的一只彩绸长筒靴(靿)。老太太把这个靴子开发成了景点,并向游客收取费用;游客要想把玩杨贵妃的靴子,每次需要付给老太太100文钱——她因此发了财。

我们不知道这只彩绸长筒靴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它的主人是否真的是杨贵妃。总之在这个故事里,这只靴子已经不再是一只靴子。它开始符号化,代表的是玄宗朝的奢靡和瑰丽,是一种人们对刚刚失去的极致美好的追求与猎奇。

唐玄宗的禁奢令

与后世的追捧不同,对于经历过安史之乱的唐朝官员而言,唐玄宗一朝极致的奢靡生活,恰恰是他们最反感的。玄宗朝的旧事和他执政期间的政策,构成了这些官员理解政治、社会、审美变化的主要推论框架。在他们的复述中,玄宗治理下的国际性国家不仅成为遥远的回忆,也不再是王朝理想的典范。在他们看来,对享乐的渴望,尤其是玄宗对杨贵妃的宠幸,导致国家几乎灭亡。然而,令道德高尚的儒家士大夫们大失所望的是,这场叛乱并没有遏制王朝对感官娱乐的追逐。安史之乱后,当朝廷努力控制整个国家的消费热情时,过度与奢侈被视为一个“无节制”国家的标志,它们会带来的危险引起了人们的担忧。实际上在唐玄宗刚刚登上皇帝宝座的时候,他就下旨“禁奢”。唐玄宗从皇帝的角度颁布禁奢令,这在唐朝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但没有任何一次真正起过作用。在714年7月,唐玄宗发布了三个新的禁奢今,分别禁止锦的生产以及刺绣衣物、珠玉首饰的穿戴。第一道敕令《禁珠玉锦绣敕》,唐玄宗认为自己的主张与汉初文景之治的汉景帝相同。但与汉景帝所颁禁令不同的是,玄宗并非要求人们避免奢侈浪费,重归简朴,而是首先规定衣物和车马饰品中的金银饰物须全部上交给官府,由官府统一将其熔化铸造以供军费。

另外两道禁奢令《禁用珠玉锦绣诏》《禁断锦绣珠玉制》则增加了更多复杂的限制规定。这些繁复的禁令,与其说是为了节省国家开支、勤俭节约,不如说是为了皇帝垄断奢侈品的使用权。通过对服饰和珠宝的层层限制,皇帝成为唯一享有奢侈权利的人,而宫廷里的娘娘也成了唯一享有服装时尚的人。然而,人们对美的追求和时尚的发展,从来都不是靠政治手段能够阻拦的。真正推进时尚发展的是经济,随着经济的发展,人在吃饱饭之后自然而然有追求美的冲动。在这个基础上,又有那么一群人引领着服饰的风潮,我们姑且称为“时尚”。在三道禁令颁布仅仅12年后,726年,唐玄宗又发布了一条禁奢令《禁断奢侈敕》。他再度强调禁止用珍宝装饰衣物、车马以及器皿。然而唐玄宗对禁奢所作的不懈努力,不是恰好证明了这些禁奢令是毫无作用的吗?

其实唐朝的皇帝从唐高祖李渊开始一直到唐文宗时期,都在不断地强调禁奢。839年的元宵节之夜,延安公主入宫,与文宗、三宫太后和众公主们一起在威泰殿观灯作乐。延安公主衣裙宽大,整个人如同淹没在丝绸织成的波浪之中。文宗被公主的奢华服饰所激怒,当即将延安公主赶回了家,驸马也因此被罚俸两个月。

惨死的舞马

可笑的是,唐玄宗一方面朝廷倡导禁奢,另一方面在建造宫殿时表现出的挥霍无度,对举行盛大宴会、观看舞马表演的热衷,特别是面对极致奢华丝织品时无法掩饰的渴望,都削弱了大众对节俭和礼仪之风的认同。无论是皇帝还是他的臣民,在参与审美游戏、追逐时尚的过程中,都无法抗拒华丽丝绸的诱惑。

这些关于唐代丝织品和时尚的讨论,都出自陈步云的作品《唐风拂槛:织物与时尚的审美游戏》。

陈步云认为时尚首先是一种创造意义的实践,它受限于所处的时间和空间,通过与物质世界的接触在社会群体中构建出一种存在感和个性。时尚在中国唐朝这片沃土中生根发芽,实现了形象化和自我塑造的过程。

陈步云通过解读“时尚”,帮助我们掌握唐代的礼仪制度和官方服饰规范,从而开始进一步地思考:如何把穿着衣物的身体当作展现社会地位的载体。时尚与唐代宫廷文化、国家财政、视觉文化、纺织技术以及文学体裁都有密切的联系。全书分为五章,前两章主要是从世界范围去看唐朝的社会经济发展。丝绸和纺织品,一度成为唐王朝重要的经济来源。这也是唐代皇帝频繁颁布禁奢令的原因之一,维护皇帝对国家关键物质资源的垄断。

第三章和第四章则是转向视觉档案,从唐代墓葬出土的壁画与陶俑入手,展示出大唐服饰如何穿搭,探究了绘画风格的变化与时尚之关系。第五章比较学术,主要探讨的是时尚语言的发展变化。《唐风拂槛:织物与时尚的审美游戏》缘起于陈步云的博士论文,内容相当丰富。在这本书里除了关于丝织品与时尚关系的探讨,还有一些藏在边边角角的小故事。我们前面说过唐玄宗特别喜欢看舞马,他曾经训练出一批能够跟随音乐翩翩起舞的舞马。根据唐代郑处诲《明皇杂录》记载,安禄山在起兵反叛前,曾经作为客人多次参加唐玄宗的宴会,观看舞马表演。在安史之乱中,这些马不少被安禄山夺走。

可是安禄山死后,这些珍贵的舞马落入他的副将田承嗣手中。田承嗣对舞马一无所知,将它们跟其他战马放到一处。一天,军队中奏乐宴饮,这些舞马伴随音乐跳起舞步。这样的行为吓坏了饲养员,以为这些马成了精,就打它们。舞马以为是自己跳的节拍不对,就更加卖力地跳舞。饲养员报告给田承嗣。这个武夫不懂舞马的雅趣,下令鞭打舞马。鞭打得越狠,这些马跳得越卖力,最后竟然被活活打死。这个藏在历史空隙里的故事,或许让我们看到一点讽刺和唏嘘。那些金殿高堂里的珍玩宝物,那些奢侈靡丽的绸缎绫罗,在大的变动中,不堪一击。杨玉环的彩绸靴、公主的长裙、皇帝的禁奢令以及惨死的舞马,这些跟服饰、时尚有关的故事,对读者有什么启发呢?时尚是个圈,历史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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