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是戏剧导演的饶晓志,凭借《无名之辈》《万里归途》等影片在电影界占据一席之地后,近期回归戏剧舞台,在天桥艺术中心小剧场推出话剧《杏仁豆腐心》。这部作品由他发起的晓年青剧团出品,整体舞台呈现要比他之前的《你好,打劫!》《蠢蛋》等小剧场话剧精致考究,仅临近尾声时一座从天而降的樱花园,便可看出造价不菲——与话剧行业制作上控制成本甚至因陋就简的某些做法大不相同。


(资料图)

这座樱花园,指向女主角小夜子记忆中与父母一起幸福生活过的樱花屋。它既可被看作她时常念叨的契诃夫《樱桃园》中的俄式庄园,也像田纳西·威廉斯的名作《欲望号街车》中布兰琪念念不忘的南方庄园。无论哪种象征,它的出现,都为小夜子与达郎苦涩基调的现实生活注入梦幻浪漫的笔触,好比杏仁豆腐入口后,既有苦味又有回甘。

同时,樱花园的出现,也把原作的独幕剧结构打破,将故事空间延展。这种延展还体现在:编剧、日籍韩裔剧作家郑义信为达郎安排的在日高丽人的身份,被饶晓志隐去,使得两位主人公,尤其达郎的命运悲歌,不再被日本特定时期的特定人群所囿;让这部2000年首演于日本的剧作,与20多年后中国年轻人的生活、工作与情感,发生具体的观照。

性格背后的家庭与社会

《杏仁豆腐心》的剧本原作,以递进式的细腻文笔,讲述已经结束情侣关系的高桥小夜子与郑达郎,在平安夜的话别。两人一起居住七年的房屋,以及屋内的日式矮桌、沙发、电话、微波炉、音响、书籍等物件,都已经有些破旧。他们在这种带着岁月印痕的环境里,吃着并非特意为平安夜准备的日常廉价食物——关东煮与杏仁豆腐,喝着常见的立山清酒,谈着小夜子的童年创伤、达郎的工作受挫、两人的爱而不能。

他们各自的物品大多已经完成打包,静静地等待着新年过后被它们的主人分置两处。那些尚未确定归属的物品,再过几日也都会明确去向。只是由物品唤起的记忆,并不肯离开这间见证两人情感变化的旧居。

导致两人从依偎取暖到回归孤独的多重因素,也在他们的对话中逐渐浮现。这表面看来是“性格决定命运”的结果,究极还是在原生家庭与社会环境层面找到了深层原因。

由始至终,出场的人物只有小夜子与达郎,两人的谈话也都在屋里展开。但他们交谈时提及的屋外或远或近的空间却有很多,涉及的人物亦很庞杂,包括小夜子的父亲、母亲、姨妈、同母异父的妹妹,达郎的姐姐、以前一起工作的同事、现在一道讨论物价的邻居主妇,以及两人胎死腹中的孩子等。

这些未出场的人物,以社会群像的方式,参与勾勒战后日本经济高速发展又陷入危机的过程;此外更为重要的是,揭示数量庞大的在日高丽人(在日本生活的外国人里,被统称为“高丽人”的朝鲜人与韩国人的数量曾长期占据第一,后来被中国人赶超),长久以来是怎样活在日本社会的末端。

一切,要从上世纪上半叶的东亚历史谈起。

作为症结的历史与时代

1910年8月《日韩合并条约》签订,至1945年8月日本无条件投降,日本对朝鲜半岛实施了长达35年的殖民统治。其间,不计其数的高丽人离开故土来到日本,成为日本对内发展的廉价苦力、对外扩张的战争炮灰。二战结束后的若干年内,这一群体中的幸存者大多没有能力返回故里,只能继续留在日本过着底层人的生活;少数回去的人们,获得的也并不是“美好的明天”,而是下一个深渊。

1948年之后,由于朝鲜半岛的政局动荡,在日高丽人的身份有了南北之分,但是他们在日本的整体处境没有什么改变,内部争斗还日益加重。更为可怕的是,他们及后代即便取得日本国籍,换上日本姓名,在生活与工作中依然备受歧视。直到《杏仁豆腐心》首演两年之后的2002年,日韩联手举办世界杯,成为这一状况逐渐改善的信号之一。

编剧郑义信1957年出生在日本的一个高丽人聚集区,幼年从长辈口中听到过去的故事,成长过程中则见证这个群体的现实命运,始终无法摆脱历史的阴霾。这些所见所闻,成为他日后创作的重要素材。

2005年斩获日本电影学院奖最佳编剧等奖项的电影《血与骨》,改编自日籍韩裔小说家梁石日的同名小说,由郑义信与同样是日籍韩裔的崔洋一联合编剧。开场画面是1923年一群穿着整齐干净的传统民族服装的高丽人乘坐轮船前往大阪。他们看到大阪的城市轮廓时的兴奋,不亚于影视剧中经常展现的初次赴美的人远远看到自由女神像时的激动,似乎美好的未来触手可及。这群高丽人中的一个、男主角金俊平,年纪轻轻面孔单纯,亦对“新生活”充满憧憬。

金俊平在日本从青年到中年的经历,影片没有表述,镜头一转,他已变成北野武饰演的满脸横肉的暴夫,对妻子、儿女、兄弟、同胞均残暴无情,仅对情人留有一丝善念。急遽变化的时代如何重塑了他,观众可以尽情想象。他活着的目的非常明确,不择手段积累财富,盼着有朝一日携带巨额财富回到祖国报效家乡。人生行至暮年,这一目标得以实现,但讽刺的是,祖国接收了他的财富,丢给他一间乡村破屋。

2008年,郑义信编剧的话剧《烧肉龙》,在东京、首尔等地上演时获得好评(十年后郑义信将该剧拍成同名电影)。故事讲述20世纪60年代末、70年代初,在关西铁道沿线的某个高丽人居住地,经营小小烤肉店的金龙吉一家的命运沉浮。

日本经济的高速发展,与这里的人们并无关系。他们的住所全都破破烂烂,是连成一片后俨然有碍观瞻的城中村,与远处现代化的城市景观形成鲜明的视觉对比。这些高丽人时常以金龙吉家的烤肉店为聚点,就着家乡烧酒与食物的味道抒发乡愁。但作为一个重组家庭家长的金龙吉,早已被不断变化的时代切断了归国的念头。

二战结束不久,在战争中失去一条胳膊的他,曾尝试带着前妻与两个年幼的女儿从日本回乡,但阴差阳错行动搁浅,并且失去了所有家当;1948年发生的济州岛事件中,他的父母、兄弟姐妹在家乡被残忍杀害;1950年爆发的朝鲜战争,又让他痛失妻子。

金龙吉心灰意冷之时,遇到带着女儿从朝鲜半岛逃难到日本的英顺,朝鲜战争也让她失去了大部分亲人。两个苦命人带着各自的孩子组建新的家庭,又生下儿子。为了能让儿子在日本社会出人头地,金龙吉没有选择专门针对在日高丽人的学校,而是把儿子送进了基本只面向日本孩子的贵族学校读书。结果儿子在学校遭受日本同学的羞辱,不堪忍受折磨跳河自杀。这个家庭的三个女儿,收获了看似圆满的爱情与生活,但她们一个要回朝鲜,一个要回韩国,另一个要留在日本,前途也都未卜。

郑义信从自身出发关注边缘群体的创作题材偏好,也延伸到其他在日的外国人。1993年他作为编剧之一、同样改编自梁石日作品的电影《月出何方》,讲述在日高丽人因为南北的不同身份发生摩擦,同时他们的生活也与在日菲律宾人、伊朗人等产生交集或冲突。获得日本电影学院奖最佳影片、最佳编剧等奖项的电影《乞爱者》,以局外人的旁观视角,讲述一位日本中年女性带着女儿奔赴台湾寻找生父骨灰的故事,其中对中国台湾与日本的历史关系与当下的观察与思考,深刻程度可比拟王童、侯孝贤的同类题材作品。

瞄准现实的撞击与观照

回到《杏仁豆腐心》的剧本。达郎窝在小夜子的旧房子里做家庭煮夫,是因他被公司解聘后只能搬离宿舍,没有存款的他需要一个栖身之所;他被公司辞退,是因做清洁工时被认为有暴力行为;做清洁工,是因在营销部门的业务不达标被课长调到了事务部;销售业绩不佳,可能是因他的性格有些木讷、能力有些不足;做销售类的工作,可能是因他所受的教育有限、学历不高……追根溯源,只能归因为他是一名在日高丽人。即将与小夜子分离的他,虽然找到了实习厨师的工作,被社会重新接纳,但那份工作是端盘子送菜。

在上世纪90年代日本经济转折的形势之下,达郎无法完成销售额、被别的清洁工排挤,干的工作收入低还“内卷”严重。达郎正在遭遇的,除了阶层身份带来的机会劣势,还叠加了整个社会都要一起承受的经济压力。而小夜子原生家庭坠落的遭遇,渗出其时日本整个社会氛围的压抑阴郁。

小夜子与达郎同居几年的房子,原本只是她家家产的一小部分。这所房子前面,本来还有三栋房子,房子之间的空地上种着樱花。她的父亲除了每年在樱花树下宴请亲朋好友,还把取名为“锣鼓五郎樱花屋”的艺人团体经营得有声有色。但随着经济大环境的急转直下,父亲迷上赌博并在输掉许多家产之后,肆意酗酒,打骂小夜子的母亲。绝望的母亲最后一次将家收拾干净,离开丈夫与女儿,再组家庭并生下一个女儿。后来父亲中风,家里所有的重担落在小夜子身上。

两个孤苦灵魂的相遇相爱,曾让他们重新看到希望的光芒,但孩子的死亡,又将这种光芒熄灭——两人进一步丧失爱的能力,融入社会的信心亦被摧毁。他们的身体无法再有亲密接触,要依靠玩偶服或者卡通头套才能谈论伤痛。达郎对于外面的世界更加恐惧,小夜子时常借助契诃夫《樱桃园》中安妮雅的台词,表达对于过往生活的怀念、对于又恨又爱的母亲的思念,却一直拒绝与母亲见面——患上老年痴呆症的母亲还时时牵挂着这个女儿,沿着铁轨来看她,却在很接近家的地方迷路;警察找到母亲之后,她本想去接,但后来还是给妹妹打去电话。

不过这部剧作并非全程色调暗淡。达郎即将开始的新工作,薪水抵掉房租之后虽说所剩无几,但于他来说也算新的起点;小夜子从姨妈那里不断获得精神支撑;尾声两人拥抱着倾听圣诞歌曲互道“圣诞快乐”,重拾了一些慰藉彼此的暖意。

2018年,《杏仁豆腐心》曾被导演缪歌搬上国内的话剧舞台,日式家居环境、屋外的一棵樱花树,以及饰演小夜子与达郎的孙书悦与蒋奇明的表演,一道将郑义信用文字讲述的故事、营造的气氛还原。然而当时的中国观众也许无法感受到作为故事背景的社会经济环境逆转,以及对于日本人尤其身份地位处于社会尾端的那部分人生活与心态的撞击,而只是沉浸在这部剧的日式温情治愈之中。

如今,达郎与小夜子在家庭、情感、生存等方面感受到的困境与压力,全球同此凉热。在此层面上,饶晓志版《杏仁豆腐心》由于去除了达郎在日高丽人的特殊性、提取了共性,因此减弱了中日两国文化的差异和隔阂,让郑义信的剧作具备了直抵当下的力量与能量。

这版《杏仁豆腐心》除了用写实的室内空间与浪漫的樱花园两套布景,让梦想照进现实,柔软抚慰创痛,灯光、声效、多媒体、道具等的设计也颇为用心。这是创作者对于作品与观众的尊重。其中画外传来的风铃随着“带着遥远记忆的风”,发出或急或缓、或强或弱的响动,将达郎与小夜子的情绪起伏精准捕捉。而结尾响起的节奏明快的日本流行歌曲,为两位主人公加油打气之外,也对观众的未来给予祝福。

美中不足的是,我看的场次表演上存在一定的日式翻译腔。该剧巡演时这一问题如果得到调整,小夜子与达郎的故事,或许能够更好地融入我们当下的生活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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