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览:笔记——来自二十世纪末的中国声音


(资料图片)

展期:2022.6.23-7.24

地点:中间思想频道(798艺术区A08楼)

真是一周的鸡飞狗跳。在画廊周热度暂歇之后,写这篇评论的愿望再次浮出水面。

此展名叫“笔记——来自二十世纪末的中国声音”(以下简称“笔记”展),在A08一层名为“中间思想频道”的临时空间展出,这是中间美术馆在画廊周特设的展厅。这里不得不说画廊周越来越有格局,能有心出力把“中间”的态度和方法介绍给公众。而中间美术馆这边也做了轻快而确凿的回应,给我们呈现了一个很有辨识度的展览。

嶙峋的风骨

“笔记”展梳理并呈示了那些2000年左右,新旧世纪相交之时中国知识界、艺术界的大量文本与作品图像档案,其满墙文本也成为画廊周中最具特点的场景。“这也是字,那也是字,扭过头来还是字”,观众们对展览的讨论基本绕不开文字—文本这一重要线索,而文本的使用也正是“笔记”展最大的特色,甚至可称为一次文字对图像的“反攻倒算”。

对文本的重视,对历史的重视一向是中间美术馆工作的重要态度,而我想两位策展人也非常清楚:画廊周作为艺术生态的具体映射,在此图像泛滥的时空情境下,必要巧手下药,用文本作为思想的载体,来制衡那种资本、权力裹挟着图像色欲带来的人心虚肿。二十余年来随着纸媒残退,新媒体壮硕,文字在艺术界的地位几已沦为龙套,它变成艺术家和画廊的绕口令、被媒体随手拿放的“次要”内容。这种任人打扮的尴尬情状,也似乎必然迎来这种“反攻倒算”,来展现另外一种文本使用法,重新树立文本意识的重要性与主体性。

如果说图像是艺术妖娆肥美的肉质,文字必是嶙峋的骨头,神经。

展览中的文字是18位本土学者、策展人及艺术家的文字精华,还有中间研究部门梳理出的本土43位艺术家的作品档案。这些家伙基本都是这几十年间思想界、艺术界的重要名人干将。而在“笔记”展中,策展人无意展示这帮“名家”最抢眼叫座的作品,而选择了许多他们的话语随想、被遗忘的档案与青壮时期的青涩作品与书写。而这些材料又最能忠实地展示彼时现场的情态。

展厅中还放置了许多运输作品用的箱子,艺术家们的作品被印在纸板上,临时般地靠放在架子上和运输箱里,可被观众拿取和重新编辑摆放。这种可编辑/可移动的设计是反神圣化的,它削弱了艺术家-策展人-研究者高居庙堂的自我吹嘘与相互神化,同时加强了展览的可互动性,并在这种可互动性之中强调了每一个走进展览现场的观众身为个体的主观能动性,以及这种临场编辑-再书写的潜在可能。

要做到这一步,必要一个坚定的立足点,这立足点就是“中间思想频道”严肃的史学、智识站位,以及不怯避不取巧的态度与风骨,它是“笔记”展的思想史视域能够确立的重要基点。

此场,彼场

虽然“笔记”展富含各种关键词,但我认为“现场”是进入此展最好的切入点。这也正是历史研究的趣处,它能经由这些研究对象作为介质,穿越至二十年前的艺术现场,并回照当今,让彼此现场的情态产生微妙的对比。

二十年的热闹喧腾过后,我们进入了新冠的冷感时代。我想这是“笔记”展选择新旧世纪交替之时间节点的原因。2000年的现场就像一个充满热度的鲤鱼池,大家在里面翻覆飞腾。展览的文献中也提到这种“文化淘金”般的时代浪潮,市场经济唤起了人们的心绪,二十年求新求变的冲动,人们争先恐后地生产新的内容。而在这一池金鳞被吃干抹净,尘嚣落定之后,却积累了一层富厚的腐殖层待人整理。“笔记”展意欲承担此任,检视艺术的“鱼骨”。这一法医般的挖掘,测度,还原工作,最适合刘鼎与卢迎华这对策展人组合来做。“鱼骨”的诊断能使我们体认思想的病理,能“经过细心的辨认,发现许多建设性的工作在默默而有成效地进行着”(洪子诚语),也让我们得以复习情况是如何发展到今天的地步,为未来提供有效的指引路径。

这种严肃而缜密的工作最是两位策展人拿手的本事,展览的内容丰富程度也不是来看一次便能消化,不同介质的作品涵盖摄影、录像、表演、装置、画作、雕塑、还有种种文献。前面提到作品的选择问题,能看出策展人意图剥离这些学者和艺术家的社会身份,把他们还原为独立的思想个体与行动者,这是一种珍贵的平视目光。而作品的选择也无意强调感受或营造情绪,而是把作品视为一种思想介质来铺陈。这些思想介质都与我们的社会与生活紧密而真实地相关:它们事关身体、心理、城市空间的发展与变迁、性别议题、媒介讨论、代际问题、社会现实与民族心理等等……这些要素的合奏,共同完成了一次对时代的侧写,展览的时间线索也是交杂的,有在新千年时对过去的回顾,也有畅想未来2050年的光景。

历史的研究者可能既悲哀也挺幸福,悲哀和幸福都在于他们能够穿梭时间。“笔记”展是揭开时代冰冷的蔽布,看向昨日的窥孔。而这窥孔是双向的,我也能感受到那边投来的灼灼目光。坐在开着空调也吹不尽暑热的A08里,静读完一篇文献,神回2022夏天的798,画廊周的暂时热闹也难掩艺术区的颓唐凋敝。园区里的7-11都倒闭了,艺术从业者更是寒蝉一片。第一次来看“笔记”展的时候,A08大楼充满了浮躁和昏眩,热与闹的塑料感弥漫在每个人的毛孔里。这次来的时候楼里安静了许多,但在展览里坐了几个小时,综合两次的观展经验,我发现:纵然有丰满的内容,却极少有人在“笔记”展里停留超过十五分钟的时间。

对的,我想直说“笔记”展是尴尬的,它力图做到的事恰好变成了“尬”点。观众往往感叹一声“太多字了”,再拈手翻翻就扭头而去,而我一直在思考其中原因,也许是展览里太大的阅读量使观众感到枯燥难以消化?对思想与其揭示出的社会现实不忍直视的情绪?根底里对历史人文严肃话题的厌弃与反感?是展方还需要因新的时代与策展语境做出更多调整,还是仅仅单纯因为观众缺乏耐心?这里复杂的归因就尤为有趣,对于此时的现场情境和人的关系也是值得思考的课题。在这个时代,为思想做尸检,和为思想唤灵是截然不同的,它是多重难度,多维层次的工作。当然也对观众讲:多给自己一次细读“中间”实践的机会,就像读一本难一点的好书,永远会有新收获。

文献的声学

这里要提到德里达的幽灵学(hauntology),他在对“幽灵”的释义中引用了《哈姆雷特》的台词:“所有的一切都是从一个幽灵显形开始的。”他认为幽灵能够看见我们,而我们却看不见它。这种不对称性就是幽灵的最大特征。我认为“笔记”展有与“幽灵学”暗合之处,两位策展人在前言中也提到了“声场”一词,那相互覆盖,交揉在一起的大字墙纸设计与特殊的字体设计更是把“幽灵”唤声为“喧灵”(poltergeist)。如有去过展览现场的观众可以回想一下,你在看墙面的字时是否产生了一种“吵吵闹闹”的感觉?我觉得这恰恰是“笔记”展最有趣和最富味道之处。作品和文献交织在一起的文本声场,仿佛能给你一种大家在热闹开会的场景,此消彼长虚实相接的声音,再配上汉字天然的图像属性,实际上营造出一种符号引发的交响乐特征,策展人暗中起到了指挥家的作用。读者可以去现场自行品味这种“幽灵的声学”,这里不多展开。

还有个有趣的周边:前两天看到某新媒体人在视频号上说:“笔记”展的文字唤起了他阅读/朗诵的口语冲动,甚至还在视频号里将展览前言全文读了一遍。而他在描述这种冲动与阅读时表情极为复杂。我非常能与他共情,那是一种我们这代人(也许不止一代)共有的一种既渴望知识和成绩,又对“阅读全文并背诵”的创伤应激综合反应。而这一组矛盾在我们体内交杂之后形成某种口齿不清,他的前言也读得磕磕绊绊。更神奇的是,我在那些浅看“笔记”展就扭头离开的观众眼中,也读到相似的恐惧与痉挛。

教育系统和文字共构的规训体系深入直觉,唤起了中国人对文本/教育的恐惧,使人们(尤其是年轻人)最为颤抖与规避,在疼痛面前,理性极易失效。当他们(我们)看到满墙大字和严肃话题的时候,第一反应都是昏眩和想溜走,而非理性所能认真看待,我想这也在一定程度上解释和回应了前面提到的种种,该怎么办呢?我们还能以怎样的方式,愈慰和引动人们(每一个人)的心,让崇高与欲念合而为一呢?这个重大的结构性问题,正等待一个结构性的解决方式。

每次细看中间美术馆的实践,都大有所获,刘鼎卢迎华二人还是出手漂亮。听说二人组合又拿下了横滨三年展的策展委托,我就在这篇评论里添油加醋隔空恭喜一下。之前开玩笑说卢迎华老师是“正骨老中医”,劲到病除,确实如此。希望大家多关注两位的工作,也呼唤有赤胆宏愿求取历练的人们加入他们,吸收一下独特的身位和手法,炼得一身功夫闯荡艺术与思想的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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