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窖厂,是个地名,这是老北京人笼而统之的叫法。以冰窖厂为中心,冰窖厂胡同和冰窖斜街围绕着冰窖厂转了一圈,形成一条环行胡同。前些年,扩建前门东侧路,这样特殊的城市肌理,如今难看到了。

冰窖斜街是由大蒋家胡同(现名大江胡同)开始,往珠市口大街偏南斜出去的一条胡同,是俗称冰窖厂的主要部分。小时候,我家住西打磨厂,常穿过兴隆街,再走这条斜街,因为斜插过去,可以抄近路,到珠市口电影院看电影方便。如果是夏天,更想到这里吃冰。

老北京,在没有冰棍和冰激凌更没有冰箱的夏天,吃冰是有等级的。有皇上的时候,皇上要给各位大臣颁发冰票解暑。《燕京岁时记》中说:“各衙门例有赐冰。届时由工部颁给冰票,自行领取,多寡不同,各有等差。”看这则旧记,我总想笑,工部这样正儿八经的衙门颁发冰票,还得按官阶大小领取。在封建社会里,老天爷撒下人间的热,也如此等级森严,如此不民主起来。


(资料图)

后来,读过一本《北京民间风俗百图》,清同光年间版本,其中有一幅题为“舍冰水图”,上有工整小楷题词:“凡三伏时,官所门首搭一席棚,木桶盛凉水,上置冰一块,棚上挂黄布四块,写皇恩浩荡,民间施舍,写普结良缘,以为往来人止渴。”由此看出从乾隆到同光,冰的进展——不仅有衙门的赐冰,也有官府舍冰。再到后来到处卖冰,冰才与民同乐,真正走进平民百姓家。

这便要归功于冰窖厂了。旧时京城,一北一南,各有一个冰窖厂,北在什刹海附近,南就在珠市口这里。冰不再独为官家专属,而开始对大众开放,这里便热闹起来。专门在冬天结冰时将冰藏于地下的冰窖厂,就等着大热时节卖个好价钱。清时有竹枝词说:磕磕敲铜盏,沿街听卖冰。敲铜盏卖冰,成了那时京城街头的一景。这是指卖冰的,还有专门送冰的。张恨水在文章里说:“每月再花一元五角钱,每日有送天然冰的,搬着四五斤重一块大冰块,带了北冰洋的寒气,送进这冰箱。”他说的“这冰箱”,不是现在的冰箱,是一种“绿漆的洋铁冰箱,连红漆木架在内,只花两三元钱。”土制的,靠的是冰窖的冰来保冷。

对于贫寒人家,这两三元的冰箱钱、一元五角的送冰钱,可不是小钱。小时候,我和小伙伴们夏天里吃冰,只是那种不要钱的冰核儿。如今,冰核儿这个词很少用了。当初,卖冰核儿,可是京城一景,也是京城独特一词。《燕京岁时记》里说:“京师暑伏以后,则寒贱之子担冰吆卖,曰冰胡儿。胡者核也。”即把冰砸碎,一小块儿一小块儿地卖,比敲铜盏卖的还要便宜,可以说是最便宜的一种冰了,就像秋天卖白薯中的白薯秧子。

于是,夏天我们一帮孩子最爱去的地方,便是冰窖厂,因为那里常有拉冰的板车出入,东去三里河,西去珠市口,去各生意家或有钱人家送冰。放学之后,我们常跟在车后面,手里攥块砖头,偷偷砸下一小块冰,撒腿就跑,然后把冰块塞进嘴里当冰棍吃。这是属于我这样孩子的不要钱的冰核儿。

有了冰窖厂,才有了旁边的住家,有了周围的胡同,围着它包成了一圈,包子似的。冰窖厂就是包子馅,一户户簇拥着它的住家,就成了包子褶儿。老北京胡同的形成,很有意思,像是一个人走长路,脚掌上磨出了老茧,慢慢蹚出来的,几乎每一条胡同都有专属于自己来龙去脉的故事。

冰窖斜街是由明至清初渐渐形成的一条老街。因为金鱼池在冰窖厂的东边,珠市口在冰窖厂的西边,冬季从金鱼池往冰窖厂里运冰,当然斜插走最近;夏天从冰窖厂往外送冰,往东走,已经有运冰时走出的斜的路,是轻车熟路;但要往西走到珠市口去,就要再往西南直接斜过去最近,便形成了这条在中间略带一点拐弯儿的斜街。可以说,这条斜街是运送冰块的马车轱辘轧出来的。

这条斜街,是一条地理和历史都极其丰富的老街,镌刻着老北京冰与人生活关系演变的文化轨迹。明嘉靖年间《京师五城坊巷胡同集》中记载,在这条老街上,“有唐县、漳州、浙瓯、建宁、平镇诸会馆。”足见当时的繁华,为此,才会在街的南口建成了巍峨的乾泰寺,和这条街相互辉映;也才会在这里的院门上出现过这样一副门联“地连珠市口,人在玉壶心”,将冰窖厂和珠市口两个地名,巧妙又工稳地嵌在一起,在老北京的门联中,绝无仅有。

十七八年前,我前后两次到这里寻访,第一次来,乾泰寺还在,第二次来,这座明清两代重修多次的老寺已经被拆除一空。冰窖厂退出舞台,北平和平解放后,在冰窖厂的地方上建立起了冰窖厂小学。我去时,小学校还在,成了拆迁办公室。街道办事处还在,这里原来是前门大街公兴纸庄老板刘家的私宅,是整片冰窖厂最漂亮的地方。冰窖斜街的东半段,久经沧海似的,处变不惊,显得格外宁静,多少还保存着清末民初时候冰窖斜街的一点影子。我是夏天去的,槐荫下,蝉鸣中,仿佛一步跌入前尘旧梦。

路南的12号院两扇木门破旧得有年头了,但有一副门联清晰还在,多少让我有些喜出望外,这是前后转了两次,在冰窖厂一带发现的唯一现存的门联了。我站在那里仔细端详,由于门上安了一块“注意防火”的塑料牌,把下联的头两个字挡住了,怎么猜也猜不出是两个什么字。这时,走来一位买菜回家的老太太,看我在那里望着她家大门颇费猜疑,好心地对我说:我回家给你找个钳子去,把这个牌子给卸下来,你不就看见里边的字了吗?不一会儿,她还真就拿来一把钳子,帮我把牌子卸下来一角,看见后面藏着的字,这副门联算是全了:吉占有五福,庆集恒三多。不用问,这是一副嵌字联,这里原来是一家叫做吉庆的店铺,民国时期,冰窖斜街,或私家居住,或开店做买卖,商人居多。一问,果然老太太说是。

那时候的老街坊们真好,还特意告诉我,斜街的拐弯路西,也就是同冰窖厂胡同交叉的地方,原来有一家茶馆,旁边有一口井。这口井,我知道,在清代朱一新的《京师坊巷志稿》里,曾经看到他专门记载过这口井。但我不知道,井旁边住着一户人家姓张,大家都叫他水张,附近的人家都到他那里买水,他也给茶馆送水。老人们都还记得他,在没有了冰窖的一段很长的岁月里,水张给人们带来了水的滋润与清爽,让这一条胡同有了水花飞溅与水声叮咚的回响。所以,老人们到现在还怀念着水张。由冰到水,由冰窖到水井再到自来水管,一条老街的变化,见证了历史变迁和城市化的进程。

如今,冰窖斜街和冰窖厂胡同这两个地名一直还在。只是前些日子我旧地重游,这两条街已经建成了宽敞的马路,只有冰窖斜街西口的一角,让往昔的记忆经久不散。有意思的是,乾泰寺,拆后重建,建在前门东侧路的西边,隔着宽阔的马路,牛郎织女一般,和冰窖斜街硕果仅存的西口一角遥遥相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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