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乔治·莫兰迪展”正在上海久事美术馆展出。
莫兰迪或许是有史以来最“安静”的画家之一,他内心的静谧与安然随着一张张作品呈现在人们眼前。欣赏他的画时,人也会不由得安静下来。
“自我隔离”的隐士
(资料图)
莫兰迪出生于意大利北部的博洛尼亚。这是一座具有浓厚文化底蕴的城市,中世纪时期建立了欧洲最古老的大学——博洛尼亚大学。文艺复兴末期,卡拉奇三兄弟又在这里创建了欧洲最早的美术学院——博洛尼亚美术学院。
1907年,17岁的莫兰迪进入博洛尼亚美术学院接受正统的艺术训练。学院注重14世纪的绘画传统,古老而安静的绘画灵魂自此注入莫兰迪身体中。当他在佛罗伦萨亲眼看见乔托、马萨乔、弗兰切斯科等文艺复兴大师的画作时,不禁为之深深折服。
毕业后的莫兰迪在当地一所小学做绘画指导老师,一干就是15年。1930年,40岁的他重返母校成为博洛尼亚美术学院的版画教授,开始过起两点一线的生活。
艺术史家沃纳·哈夫特曼是这样描述莫兰迪的公寓即画室的:“他生活和工作的区域都是在这个中等大小的起居室中……这个房间里有他的小床,一张老式的组合桌,一个书架,还有画架。房间的四周是瓶瓶罐罐,酒瓶、花瓶、大水瓶、厨具以及罐头默默无语地伫立在那里。”尽管一生经历两次世界大战,但只要回到公寓,莫兰迪依然安静地画着那些瓶瓶罐罐。
“自我隔离”是莫兰迪的日常生活方式。他一生没有结婚,他的情感色彩似乎也是“高级灰”的。他很少远游,年轻时唯一一次出国,是去苏黎世看塞尚的作品。在他看来,“一个人可以环游世界却一无所获。其实大可不必为了认知去观看很多事物,但请细观你之所见”。
尽管过着隐士一般的生活,但莫兰迪并非两耳不闻窗外事。他总能捕捉到最新的艺术动态,比如当时非常前卫的未来主义、“形而上”画派、立体主义等。虽然直到晚年才第一次到巴黎,他的工作室里却早就摆着当时巴黎著名的先锋诗人纪尧姆·阿波利奈尔主持的杂志《前线》。他的绘画也一度受到塞尚、毕加索等人的影响。
“因艺术追求,也因性情所致,我愿意独处。我只求于片刻宁静中继续生活。唯有如此,方能创作。”晚年的莫兰迪在回顾自己一生时曾说,自己很幸运能过上这种平静的生活。
瓶瓶罐罐并不简单
第一眼看莫兰迪笔下的瓶瓶罐罐,似乎非常简单,甚至有些浅薄,但事实真的如此吗?
细看画中那些最寻常不过的咖啡杯、碗、花瓶就会发现,它们的表面并不光滑精致,而且几乎没有什么光泽,像极了古老的粗陶或土制的器皿。这些瓶瓶罐罐大都是莫兰迪从装饰品市场上淘到的。为了追求自然的感觉,他去掉商标,给精致平滑的器皿刷上漆或涂上石膏,使它们拥有更富有生气的肌理感,减少过于明显的工业制造气息。
莫兰迪对于静物摆放的位置、画面的构图,以及物与物之间的秩序感也非常讲究。他用绘画语言记录下的,不只是它们的外在形象,更像是呈现自己对于万物存在的价值与意义的思考。
高大消瘦的莫兰迪总是喜欢独自行走,默默观察。他作品中的泥红和赭色在博洛尼亚的任何一条街道都可见到,其微妙的明暗对照法仿佛也是穿过城市无穷无尽的门廊时所能看到的。事实上,莫兰迪画中许多经典静物的样貌都能在意大利的建筑样式中找到影子。怪不得有评论家曾说:“只有当你穿过博洛尼亚的街道和拱廊,才能够真正理解莫兰迪。”
看莫兰迪的作品不由得会让人想起另一位孤独的艺术家蒙德里安。蒙德里安的几何格子也具有一种安静的气息,但蒙德里安的作品完全是抽象的,莫兰迪的作品则植根于具体的物品或景色。不同于当时抽象画派光怪陆离、情感强烈的色彩,也有别于当时的超写实画派,莫兰迪似乎难以被划归为现代主义绘画中的任何一个流派,他处在现代艺术各种主义或流派的交叉区乃至边缘地带。他没有同路人,也不需要同路人。或者说,他刻意避开了同路人,独自一人,专注于那些被忽略的日常。正如莫兰迪在《自传》中所说:“我把自己交给直觉,相信自己的力量,创作时要完全忘记所有自己的风格。”
“莫兰迪色”的奥秘
莫兰迪曾说:“我本质上是一个静物画家。我的作品透着一股静谧与私密。这两种情绪,正是我始终最看重的。”他一生追求的静谧气息藏在他朦朦胧胧的独特色彩中。尽管学界对“莫兰迪色”这一概念并没有权威的定论,但这并不妨碍近年来“莫兰迪色”受到大众热捧,一些影视剧的服装设计也参考了这种配色方案,“莫兰迪色”甚至成为高级色的代名词。
莫兰迪几乎从来不用鲜亮的颜色,在他的画面上,每种颜色都用多种颜色调和而成,而非单一色块。无论是绿色、黄色还是紫色中都掺入了灰色和白色,从而形成一种低饱和度的中间色调。这种色彩使他的画面看上去平和、不张扬,静静地释放着朴实的震撼力和直达内心的优雅。看莫兰迪的画时,人也会不由得安静下来。
莫兰迪独特的色彩感觉来自文艺复兴早期壁画色彩的启示以及故乡环境色的影响。博洛尼亚土红色的屋顶、偏土黄色或芽黄色的墙壁、偏冷的月白色的教堂钟楼、纯净的蓝色天空,在无意之间成了莫兰迪的灵感来源。
莫兰迪画面上的物体常常给人一种看似扁平、实则立体的微妙感觉。因为他克制地使用了最少量的阴影和高光笔触,深色只出现在物体的边缘作为影子。这种对色彩的独特处理手法削弱了光线的明暗对比,以及物体原本的结构。与此同时,也在画作中削弱了时间的概念。英国画家大卫·霍克尼曾说:“我可以通过任何一幅画的阴影,指认出画作上的时间。”莫兰迪则通过抹去阴影的方法,抹去了时间。
毫无疑问,莫兰迪从不为满足人们的感官而创作。有评论家认为,与那些色彩斑斓的绘画相比,莫兰迪的作品是在诉说生活,诉说真正的生活。他画的瓶罐不是生活中看到的那些瓶罐,风景也不是路边的风景。它们不够完美和真实,缺少层次与对比,没有鲜艳的颜色和优美的造型,更没有所谓的黄金分割构图,却是超真实的、超完美的,最接近物象的本真。
最接近中国绘画的欧洲画家
“莫兰迪无疑是最接近中国绘画的欧洲画家,他把笔墨省到极点。他的绘画别有境界,在观念上同中国艺术一致。他不满足于表现看到的世界,而是借题发挥,抒发自己的感情。”法国画家巴尔蒂斯曾对莫兰迪作过这样一番特别的评价。
莫兰迪的用色有着宋徽宗心心念念的“雨过天青云破处”的东方美。他曾经看过中国南宋的绘画和日本的浮世绘,他笔下的瓶瓶罐罐与东方绘画哲学中的“度物象而取其真”的禅意也有着某种精神上的共通之处。
博洛尼亚美术学院收藏有宋末元初画家牧溪的作品。牧溪是一位谜一样的画家,他擅长画山水、蔬果和僧道人物。在他著名的《六柿图》中,六个柿子看似随机摆放,实则颇有禅意。每个柿子所用的笔墨、虚实都不尽相同,淡逸、简朴,充满古拙之气。这幅静物画和莫兰迪笔下的瓶瓶罐罐竟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比莫兰迪早出生两百余年的一位中国画家也与他有着跨越时空的相通之处。这位画家就是“扬州八怪”中的金农。金农不少画作的色彩调性与“莫兰迪色”颇为相似。胭脂、青花等色彩饱和度永远呈半饥不饱状,这种淡淡的中间色调很符合中国传统审美中“雅”的调性。这也应和了古人的人生哲理——满招损,谦受益。
莫兰迪一生没有留下如其他大画家一般浪漫的故事或跌宕起伏的传奇,他在自己的一小方天地里平淡地生活着,谦逊低调,淡泊名利,亦如他的画,不争不抢,等待观众自己去细品。20世纪40年代末,莫兰迪获得威尼斯双年展绘画最高奖,越来越多的收藏家开始购买他的作品,机构纷纷找上门来与他谈合作,而他却极不情愿地说:“他们实在是太想剥夺我那仅有的一点点安宁了。”据说,莫兰迪生前把画作的价格定得很低。如果他知道拥有者为了谋利转让了他的画作,他会很生气,因为他把卖画看作是割去自己身体的一部分。